云上的青春
王威廉
1
他住在飞机场附近的这所小房间里,最初的时候飞机的呼啸声总能牵动他的一些梦想或是思绪,他会去阳台上远远地望望这种金属制成的怪鸟;随后,这种声音就成为了一种不堪忍受的折磨,常常在清晨惊扰他的美梦。这间房子每月租金二百五十元,包括水电费、卫生费等等名目,在这个城市算是十分便宜的了。当然,这里脏乱得一塌糊涂,像是城市的排泄物,去市中心一趟也要花费他不少时间,但在金钱和时间的较量中,后者对他来说还是比较充裕的。尤其在他辞掉工作后,时间似乎趋于无穷大了,空虚随之翩然而至,像黑洞一样吞噬着他原本的写作计划。
他原先的工作在很多人眼里还是不错的,是一家企业的内部刊物的编辑,每个月虽然只有一千八百元的工资,但平时很轻松,就是把企业内部的一些新闻、人事、规划等等信息综合起来,在电脑上排好版,然后再打印出来装订成小册子。他在那里总共干了一年,经理对他也还算满意,年底的时候还给他发了奖金。但他还是辞职了,除了一些难以启齿的原因,他自己认为更重要的是这种单调的生活会毁掉他艺术家的生命力的,而只有不稳定的生活才会激发出惊人的创造力,他需要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和不知梦醒何处的漂泊。然而现在他望着墙壁上发黄的污渍和惊心的裂纹脑袋里却空空如也,偶尔会有种从梦中突然惊醒的感觉:这里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为了摆脱这种奇怪的感觉,会立刻走到摆满杂物的阳台上,向飞机场那边望去:那里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来看飞机,他们都是些坐不起飞机的穷人,站在那里出神地望着飞机,仿佛对飞翔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其中大人带着小孩来看的为数最多,但也有靠着单车的青年人,拄着拐杖的老年人,他们站在那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安静。他看飞机也看他们,他不由的想起母亲曾让他大学毕业回家时坐一次飞机,但他却选择留在了这座城市,而且丢失了那份游子返家的急切心情。
母亲时常会来电话关心他的近况,他却很少主动去问候家里的情况,除了没钱吃饭的时候。这并不意味着他缺心少肺,恰恰相反,他因为时常想起从前在家很多温馨的场景,从而认为自己和家的关系太过密切了,自身太不够成熟和独立了,所以他抗拒着母亲的爱,他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像岩石一样裸露在风霜雪雨的空气中。
他辞职的事情一直没有告诉母亲,他知道她肯定会激烈的反对,因此他也不想再做无谓的解释和令人厌烦的吵嘴,他的生命之路是不会再次更改的了。大学时代他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母亲帮他选择的,她告诉他这是我们时代最“热门”的专业,他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到了后来,即使他全力以赴的去学习,他的成绩还是一路挂彩、跌跌撞撞,最后连个学位证书也没拿到。原本他是想转系的,学哲学或是文学都行,可是母亲哭着极力阻止了他,他屈服了,硬着头皮念完了大学内心却悔恨不已。接着开始找工作,他专门找和文字有关的工作,结果成了那个企业的内刊编辑,母亲尽管十分失望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喜欢写作,可他在众人面前拼命掩饰这个事实,因为他知道这个年头涌现出了太多的“作家”,写作(尤其是写诗)也成为了被嘲讽的对象,他惧怕被称为“文学青年”或是被视为形迹可疑的人,他虚荣、敏感缺乏反抗的勇气。就这样他先放弃了诗歌的写作,然后又发现缺少对小说的驾驭能力,他转而又以散文和思想随笔作为自己的主攻对象。他读过一些书,可是不算多,因此他不明白思想要以深厚的学术素养和生命体验作为养料,一些所谓批评家的指点江山的激昂文字乘虚而入,深深的影响了他。他喜欢在别人面前谈论一些貌似深刻的想法,可是当别人对他表现出厌倦的神情时,他又伤心的愤怒了。夜晚,他在日记中写道:天才都是孤独的,不被理解的,应当歧视那些无所用心的庸众。这本黑色牛皮封面的日记本曾花去他十元钱,现在里面写满了箴言录式的铿锵有力的句子。他每过一星期就会去从头读一遍,内心充满了成就感和幸福感。这不是夸张,假如有一天没有写的话,他的内心一方面会空虚难受,一方面却感到一种倾诉感的急切折磨。他觉得这种心态非常好,因为这是一种艺术家的标准的生命状态,从而证明了他所具有的艺术禀赋。
他不爱出门,但是炎热的夏季让他的小房间如同桑拿浴室,尤其到了傍晚时分,大地将吸收了一天的热量尽情释放出来,令他挥汗如雨,他会来到街上寻找一丝微弱的凉风。这个复杂的居民区他已经不再陌生了,他喜欢去小巷里看看那些出来乘凉的年轻女子,她们单薄的衣服都被香汗浸湿了,显露出身体柔滑的曲线,他装作有事的模样从她们身边匆匆而过,心脏却急切而欢快的跳动着。可是当这种欲望的潮水渐渐消散后,痛苦和伤感结成的回忆之网就会紧紧包裹他,令他无法呼吸,又一个失眠之夜在静静等候着他。
2
他朋友极少,恒杰是他认为最要好的朋友。在他那些忙着玩电脑、考证、上课的大学同学中,恒杰还是有些与众不同的:细长的身子上挂着一颗小脑袋,乱糟糟的胡须好像从来也不修剪;嗜好吸烟,基本上每天一包,爱喝可乐,每天必须一大瓶。他们能交上朋友是因为只有他们来自同一个地区,具有相似的童年经验。当然,恒杰偶尔写写诗才是他将其视为挚友的决定性因素。不过,恒杰和他绝对是两类人。
恒杰是中文系的,这一点是他所妒忌的,可是恒杰却很少去上课,平时也难得翻书,有点得过且过混日子的感觉,写过的几首诗也是沽名钓誉式的涂鸦之作。恒杰大学毕业后考了公务员,在本市的税务局里坐办公室,工资高的吓人,可是恒杰还不满足,还想以后出来做生意赚大钱。这些他都不是很认同,他觉得恒杰的人生已经迷失了,丢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思想和艺术,但他还是喜欢和恒杰聚在一起聊天吹牛,喜欢恒杰带他去西餐厅吃的牛扒和红酒,他喜欢那里的情调,联想到在西方上流社会中那些出入高级沙龙的艺术家。他觉得恒杰就是在这座如同森林迷宫般城市中为他专门而设的使者,就如同但丁的维吉尔一样,引导着他去探索那些灯红酒绿或是街角小巷的难以启齿的秘密。
他作为恒杰的朋友,倒是在中文系里结识了好多个真正的艺术爱好者。他们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有表达观点的热情,他们办刊物,组织文学社,举行征文比赛,在学校里很有影响力。仅仅从外表来看,他们就有足够的斯文和吸引力,他们吸烟吸的是万宝路或是七星什么的,他不懂,他只知道全白的烟身很有品位。他们把加缪吸大烟斗的图片设为电脑背景,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法文。他认识他们自然觉得幸运,他们对他也很热情,但他却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每次讨论时他都羞于说出自己的观点,尽管他对自己的观点是很欣赏的。他想去阅读他们的作品,但他们总是谦虚的表示拒绝;后来他在一些校刊上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他好奇的阅读完后心底升起了一种深深的轻蔑。但他没有想到自己还达不到这个水平,他在用大师的标准要求他们。
恒杰的女朋友他也是这时候认识的,她叫雅,是大学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每到星期六晚上就可以在校园网络电视上看到她俊俏的面容,听到她动听的声音。她也喜欢文学,还是文学社的积极分子。尽管他对她一手小女人风格的文章颇不以为然,但有一段时间,他对她甚至有了一种朦胧的情感,经常在梦里看到她,虽然没有什么难为情的事情,但当他在现实中面对她时还是不敢看她的眼睛,即使是大家聚在一起谈论某个话题的时候;他对她简直像个负疚的囚犯,因此他们的关系一直仅仅限于点头之交。
他后来从恒杰那里听到了雅对他简短的评论:“那是个青涩的小男生。”他听后有种深深的失落感,不在于对他的看法本身,而在于那种世故的眼光和老辣的语气,这不由令他对雅的内心世界望而生畏。虽然他知道事情远远比他此刻推测的复杂,但怎么说他都是个极其敏感的人。他没有对恒杰说什么,只能笑着轻声地骂了一句。恒杰却一本正经的对他说:“你以后是不是想当作家?我早看出来了,但你现在还这么刻板,还没谈过恋爱,你怎么写?你应当时刻准备和你遇见的女性发生关系,你要学习如何从女人那里得到灵感。”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说他不是那类放纵的艺术家,而是艺术家式的学者,但这无疑听起来很好笑,什么是艺术家式的学者?本雅明那样的吗?他自己都不清楚。于是他只能说像福斯特或博尔赫斯这样的大师级作家要么性格也是刻板的,要么女性方面的经历也不怎么丰富。
那年中秋节的时候,恒杰带他去参加了文学社组织的舞会。那是市区里的一家舞厅,被他们包了一个晚上,可以在那里任意消费。恒杰和雅的关系已经不一般了,当雅在主持节目时,恒杰的目光被牢牢拴在雅的身上,而雅也会偶尔朝这个方向注目微笑。他坐在恒杰的旁边喝着啤酒,心里却完全被他们的感情交流吸引了,一直看着他们两人眉目传情。他脸上微笑着,仿佛谈情说爱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一样。那天去的情侣玩的都很尽兴,在舞场上彼此骄傲的拥抱着,到午夜时分才散场。这时恒杰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拽起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后排一位女生面前,说:“今晚你送她回去吧,我还有事呢。”灯光很暗,他看不清她的脸,等她站起来他才发现她很矮,最多到他嘴的位置。
外面风很大,可是天空很晴朗,一轮明月高挂天际。他们在路上默默走着,是她提议走路回去的,她说今晚的月色真好啊。他在月光的照亮下,看到了她的模样,很普通,笑起来的时候牙齿会微微撅起来。他突然懊悔为什么要答应和她走回去。等他们走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多钟了,他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眼睛也很干涩。他匆匆和她告别,连再见也忘了说,在回宿舍的路上已想不起他们晚上都聊了些什么。后来他收到了她的邮件,她想继续和他交往,但他犹豫了一下就把信给删除了。
3
他大学四年就只有这么一次“艳遇”。此后恒杰还想为他介绍几位,都被他拒绝了。恒杰气得骂他: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他被逼急了:“下次介绍之前能不能给我看看照片?你是不是怀疑我的审美能力?”他承认,他特别在意女孩的外表,虽然那些美丽的女人总是有些高高在上的矜持,可他还是喜欢她们,他很难想象一个艺术家有一个灰头土脸的情人。但他又清楚的明白,这或许和艺术无关,因为这好像是所有男人的梦想,这是和本能、欲望有关的吗?
四年时间只是弹指一挥间。毕业前他觉得很恐慌很焦虑,觉得自己似乎努力过,却没有什么成绩,少年时的有些梦想和抱负距离自己不但没有接近反而更远了。很多人都说过成长就是梦想不断丢失的过程,而他一直觉得梦想和每时每刻的呼吸一样重要和自然,难道这正说明了他从来就没有从对子宫的依恋中摆脱出来?他望望周围的同学,每天都忙忙碌碌的,他们穿着整洁的西装,配有鲜亮的领带,手提黑色的公文包,脚上的皮鞋发出耀眼的光泽。他们在举手投足之中努力想透露出一种稳重,可人为的痕迹过于明显。他感到很不习惯,这就是福柯所说的“自我控制的技术”吗?世界突然间就向他呈现出一副成年人的嘴脸,他还没有做一点准备。
他也买了西装,是在一家打折的小店,衣服外表看起来和大商场的没什么不同,袖口还缝着苹果的标志。他对穿着不是怎么讲究,从来也不追求什么品牌。但他在文学上追求着品牌,名气越大的作家他越有兴趣去阅读,不光作品还包括他们的生平,他希望能对他的人生有所启示。这种心态和别人追求衣服(物质)品牌的心态是一样的吗?他有时会暗自羞愧的想道。他穿着那件西服,跟大家一样早早起床去参加招聘会。天还灰蒙蒙的,队伍已排了好长,他很耐心的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他和前后的人也不说话,虽然他知道他们在盯着他看,他们把他当作是一个有可能抢自己未来饭碗的敌人,还是当作同命相怜的难友呢?进场了,他看到了几个文学社的成员,他和他们打了招呼,他们告诉他,他们只是来碰碰运气看有没有更好的工作,他们已经收到一些单位的offer了。他们还是那么高傲,他想,他们正是这个社会的精英,他们懂得这个社会、懂得随机应变,而他却有些不知所措。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个聪明的人,中学老师和家长都这么说,他也曾深信不疑。但他发现他远远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聪明,他有时甚至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继续在写作这条路上走下去,这条没有终点的路。
恒杰一再怂恿他考公务员,说了很多当公务员的好处,但他还是表示拒绝。他的父亲就是一名公务员,按以前的说法,叫做国家干部。他的父亲在他出生的那座小城的政府里上班,快三十年了,每天准时走路去上班,准时买菜回家,有时周末和同事在家里玩玩麻将。他就是怀着这样的记忆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去年父亲终于退休了,他不知道现在父亲是怎么安排日常生活的,只知道他每月有一笔微薄的退休金。他想起父亲过去一直很少过问他具体的学习情况,只参加过一次家长会,那次他考了全校第一名。他家里只有几本少得可怜的书籍,远远无法满足他对阅读的渴望,他想办法问同学借书,去书屋租书,偶尔也去新华书店,但他发现那里的书从来不曾更新,小城里读书的人太少了。这些活动他都是保密的,因为父亲不允许他看课外书,父亲只看重他的考试成绩。他总在假设,要是在他的童年父亲能够辅导他,为他提供梦想成长的条件,他会不会远比现在的这个自己强很多呢?他老记得,大诗人T.S.艾略特说自己在中学时代世界名著已经读得差不多了。
他没法把这些告诉恒杰。难道做公务员就是平庸吗?父亲是平庸的吗?他无论如何不会这样认为的。他只是觉得自己不适合过刻板的生活,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摆脱那些使他下坠的环境,他会飞起来的,就像诗人米沃什描述过的那种诗人的绚丽飞翔,那时他的过去将不再是令人难堪的回忆。
恒杰最终去了税务局。很多人非常羡慕,他却不以为然。他仔细询问了恒杰每天的工作,都是些很简单的事务,他觉得不需动用他智力的百分之五就完全可以应付。他害怕安逸的生活,宁愿痛苦些,每天处在外界的强烈刺激下,保持一种灵敏的接收状态,就如同高空的天线那样敏锐地捕捉到灵感的讯号。因此,他也不会去做和自己大学专业有关的工作。计算机已经在这个所谓的信息社会里构成了拜物教,各行各业不管实际情况都抢着要电脑人才。他的同学(计算机系的)都找到了很不错的工作,和他同宿舍的孙伟去了网易公司,王自清去了IBM,还算是学以致用,其余的人都被大大小小的公司单位吸收干净了,他们中的许多将很难再用到那些令人头疼的编程语言。
那年六月底,马上就要毕业了,他还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系里为了保持每年百分之百的就业率,替他联系了一家深圳的电脑公司,职务是程序员,每月基本工资4500元,提供住宿,年底还有奖金。平心而论,这是很不错的,比父亲的工资要多出一倍呢!另外要知道他的成绩并不是很好,他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全凭学校在这个地区悠久的声誉。但他还是拒绝了,因为恒杰让雅帮他找工作,雅靠着广泛的社会关系帮他找到了那家企业的编辑职位,他几乎毫不犹豫的立刻选择了那份低廉的文字工作。他迫切的要从毫无感情的可怕的计算机语言中解脱出来,他实在需要喘口气。
4
毕业了,他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要花费在房租上面。房间很旧,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桌子和一把椅子。他把一部分常看的书摆在床上,另一部分只能暂时放在床下的箱子里。公司在城市的另一个区,原本为他提供了住宿,那儿离公司很近,但他回答说自己已经有房子住了。他保证自己不会迟到,不会耽误公司的事务。安定下来之后,恒杰到他那里看过一次,连连摇头,说实在理解不了他,住在这么个破地方不但要花钱,而且没有任何益处,还平添了许多麻烦。恒杰现在住在单位的招待所里,很舒服,过了试用期后就打算在“富景花园”里租一套复式的套间。
“过不了太久,我就准备买房了,先付首期,然后再每月分期付款,或许还会买辆别克呢。到时你可以来我家里玩。”恒杰洋洋自得的说。而他把这句话理解为恒杰精神生活完结的标志。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在物质方面没有太多的欲求,是他清心寡欲的家庭使他丧失了在物质方面的想象力?可恒杰的家庭和他也差不多,却反而激起了恒杰强烈的攥取意识。恒杰曾愤怒的咒骂自己贫穷的处境,咒骂不挣钱的艺术,恒杰对他说:“艺术是种病,我看你就病得不轻。我一直警惕着这种奇怪的症状,我原先写诗也只不过是为了追求女孩子,没别的。我想起浪漫主义时代的那些诗人的疯狂自大就觉着好笑,再看看我们中国历史上的文人,有几个过得舒服的?要好好的享受生活,做个正常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不算是个正常的人吗?当他坐着公车上下班,淹没在表情呆板匆匆忙忙的身影中,当他周末走在繁华的街市里,迷失在提着大包拎着小袋购物的如同参加狂欢节的人流中,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蚁群中的一只蚂蚁,任何人不会多看他一眼,尤其是那些美丽的女人。他觉得他正常得都有些卑贱了。
公司总部在江边三十五层高的金海大厦里租了三层:11和12层是办公的场所,21层是餐厅。他暂时被放在11层的人力资源部里。他有一张独立的办公桌,周围淡蓝色的隔板形成了一小块个人化的私密空间,桌上有电脑和一些杂乱的纸张,旁边的椅子还不错,黑色的皮垫坐起来很舒服。部门负责人李姐让他先收拾一下资料,然后给他交代每天的任务:先去网上的公共邮箱里处理一下信件,然后把公司每天的事件记录一下,把重要的列出来放进月底的内刊……。“过会儿去1108室领取上个季度的资料汇编,今天把它分类整理出来吧,”最后李姐看着他的眼睛说,“年青人,好好干,以后发展的机会很多的。”
为了在公司有一个良好的形象,他要求自己每天早到,这样做的代价是他每天必须凌晨六点起床,然后匆匆吃点昨晚买的面包,他怕空腹会晕车。公车上几乎每天满座,他只能站在后方的角落,经过一个小时的颠簸后来到办公室。可已经有很多人来了,他们安静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光也很少向四周张望。没有人注意他的到来。一天的工作他很快就完成了,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下载了一些文学作品在电脑上阅读,当有人经过的时候他装作很忙的样子。中午12点左右开饭,他都在座位上耐心的等待着,直到有人来叫他,他才起身,可一转身先去了卫生间。餐桌上菜被分成一份一份的,每一份在量和内容上都是一模一样,青菜、土豆、鸡肉、鱼紧密的依偎在一起。他通常吃一份就够了。吃饭的时候别的员工会聚在一起聊天,他却从不说话,每次选择一个相对冷僻的角落。他不是不想说,而是没法说,他们都说着本地有优越感的方言,他基本上听不懂,也从没想过去学。晚上六点下班,他会待到六点一刻,然后去李姐那里说再见。等到家的时候已将近七点半,他一般买点熟食就当作是晚饭了。
日复一日琐碎的生活,令他疲惫不堪。下班后的孤独和寂寞,像冰冷的蛇盘踞在心间。他变得脆弱,无法进入阅读和写作的状态。他现在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睡觉,晚上九点不到就上床了,虽然黑暗激发着他的孤独,可忍耐一会儿就丧失知觉了。他想起年迈的祖母每天也是这个时候就寝的,她已经去世多年了。祖母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可惜我看不到你上大学了。”她痛苦的神情令他终身难忘,可他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这又如何呢?他的心在轻声呻吟。
清晨,他行走在刚刚苏醒的城市街道上,他感到自己的寂寞混杂在汽车的喇叭和轰鸣声中,像烟渐渐弥漫继而飘散在略微浑浊的空气里。仿佛每走一步就变得僵硬和麻木,会在某一个瞬间遽然老去,湮没在死亡呛人的气息中。他处在崩溃的边缘,艺术,或是精神生活索取着他全部的激情和崇高感,它们使他不能得到正常人心灵的安宁,可它们却像是风一样行踪不定难以捉摸,没有半点确定的性质。
5
薇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那天他来上班突然发现公司的玻璃门后多了一个接待台,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坐在后面。他本想低着头径直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但是女孩叫住了他,对他微笑着说:“以后每天早上来和晚上走都要在我这里打卡哦。我是新来的,我叫薇。”他被她不带世故的微笑打动了,和她聊了几句,才知道她是师范学院的毕业生,专业是历史学。他很奇怪为什么她要来这里干这样的工作,他就问她为什么不去当老师呢?“当老师就很难留在这座大城市了,”她说,“我可不想去小地方当一辈子教书匠,先暂时凑合着干吧,再慢慢寻找机会。”
机会。他觉得这个词似乎沾染了一种神奇的魔力,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扎下了深深的根。上帝在掷骰子吗?什么时候那份幸运会降临在他头上呢?还是机会本身就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希望,代替了活下去的信仰、或是谎言,尤其在这个无神论的国度里?
薇留着长长的披肩发,穿一套深蓝色的西装裙。她肤色很白,脸上的痣被一层细粉小心的掩盖着,挺拔的鼻梁暗示着她或许也是个北方人。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像个孩子。在他对女人的幻想中,总是喜欢身体曲线非常明显的丰满女子,这或许来自他久久压抑的性欲。可薇是瘦弱的,当她帮他打卡时,他对她苍白细瘦的手凝视了好久。
相同的身份(刚参加工作的毕业生)使他们之间有一种天然的好感。最起码吃饭的时候他再也无需缄口不语了,他经常滔滔不绝的和她说着话,有时甚至忘记了这是吃饭时间,这样做是很不礼貌的。而她小口小口吃着饭,安静地听他说,即使偶尔笑一下也很得体。她来自河北衡水,这个地方他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可这并不能说明他孤陋寡闻,像这样的市全国有成百上千吧?他成长的城市又有几个人听说过呢?他和她之所以留在这里有一点原因是相同的,那就是这里是每个中国人都知道的大城市,全国一多半的民工兄弟扛着行李涌到这里来,和他、她一样搜寻着改变命运的“机会”。
当他得知她还没有男朋友时,心情变得非常愉快,或许她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恋人?他在工作时想着她,经常借故去卫生间然后从她那里经过,看看她瘦弱的身影,偶尔聊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是相对微微一笑。下班时,他也故意巧合似的和她一起下楼,她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里,他们一起只能走很短的路。他们聊天的范围其实很有限,谈得最多的是一些喜爱的书、电影、电视剧等,很少涉及现在的工作,好像他们根本不是因为同事才认识的。他们也经常聊起往事,但他很少提及自己的大学生活,因为他的学校比她的好,他不想让她觉得他在炫耀什么。他为自己的谨慎小心感到吃惊。
他在给恒杰的电话中透露了自己最近的情感生活,他兴高采烈的诉说着,甚至没有注意到恒杰心事重重的声音里透出的郁郁寡欢。直到最后恒杰才说:“今晚一起吃饭吧。”那天晚上,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恒杰突然哭了,眼泪涌出来滴在了饭碗里。他从来没有看到一个男人伤心成这个样子,很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不断地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恒杰低着头对他说:“我和雅分手了。”在那个漫长的晚上,他耐心地听着恒杰漫无边际的诉说。一个伤心的男人说出的话总是非常动听和抒情的,他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和恒杰一起叹着气。
雅的美丽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知道很多时候他都不自觉的将雅视为一种理想的女人类型。即使当恒杰以一种幽默、嬉皮的方式讨得雅的欢心后,他还是不能放弃对雅的好感,他一直通过恒杰默默地关注着雅。雅的学习成绩一向不错,又有丰富的社会实践,因此她在毕业前夕被保送上了研究生。他非常羡慕,虽然他不会去考研,但是假如给他保送的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他觉得自己这种想法真搞笑:看了我的成绩单哪个老师会要我呢?难道就因为我有强烈的献身艺术的愿望?至于雅为何要和恒杰分手他倒不是很关心,因为他觉得雅和恒杰能在一起也只不过是个青春的玩笑而已,用不着当真。雅的姿态是尽力向上飞翔的,而恒杰,更别提他,都无法跟上那个美丽的影子。
几个星期过去了,他难过的发现他和薇的关系停滞了,他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让他们走得更近一些,心挨得更紧密一些。她对他来说仍是个神秘的陌生人。他感到难过,觉得希望正从自己心中溜走。他痛恨自己过去为何那么呆板,以致如此缺乏追求女人的经验。他甚至设想把自己曲折的心路历程告诉薇,把自己的文章拿给她看,给她写一封动人的情书,可这样一种过时的方式会得到她的回应和喜爱吗?她会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文笔还不错的小职员,还是一个略微疯癫的“文学青年”呢?
随着时间的进一步推移,薇刚来时的新鲜感和彼此需要感变得更加淡漠。他们见面客气地微笑着,他感到自己的情感触丝正悄悄缩回来,像受阻的丑陋的章鱼爪。他以为自己会感到难过,为自己的自卑或是无能什么的,但是他顾不上了,因为心中一种更为触及本质的阴影正向他悄悄袭来,他感觉到了这股危机的巨大身形。——他在这家公司已经呆了10个月了,时间快得令他无法相信。除了两次较长的假期(五一和十一)让他略微感到轻松舒服些,其余的日子就忙忙碌碌的过去了。没有时间读大部头的经典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了,而是每天写上千字的空话套话让他厌烦透顶。现在他每次想静下心来写写自己的东西的时候,却发现脑袋里塞满了不相干的杂物,他得动用数个小时的时间来阅读大师的作品以激活那些正在死亡的艺术细胞。可是等到他有感觉有状态了,他的身体却因为过度疲劳而昏昏欲睡。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到了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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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疑是一种背叛,既是对工作单位的背叛更是对自己过去的背叛;或者说,辞职不意味着过去的失败就预示着今后的新生。他用了三天时间才写好了一封措词得当的辞职信,他把它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在公文包的夹层里,每天提包上下班的时候他都觉得包比以往沉重了不少。有一天,他觉得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勇气了,就拿起信来到李姐的办公桌前。李姐看到他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说曹操、曹操就到,我正好找你有事呢。你知道吗?下个月是公司成立三周年,老总打算好好庆祝一下,热闹热闹。这段时间有你忙了,你要负责好这次活动的宣传工作啊。”他老老实实的应承着,想那就忙完这段时间吧,等过后无论如何都得走了。
公司决定在三周年纪念日这晚举办一次全体员工都得参加的内部酒会,要求他和薇以及另外几个年轻人准备一些文艺节目。“好好准备,有奖励的。”斩钉截铁的语气使他没有推诿的机会。他平常偶尔听听流行音乐,根本不会唱,更别说跳舞了,他想象自己跳舞就觉得好笑。但是他又不能去找经理说自己什么也不会,那样他将在别人眼中成为一个毫无趣味的、未老先衰的怪物。这件小事真令他为难。晚上回到家,他突然想到自己可以来一个诗朗诵,即使他的那些几乎从未阅读过现代诗的同事弄不清他在念什么,他们也会在高雅的艺术面前自卑起来。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着实高兴起来了。
既然要念就一定要念自己喜爱的作品,里尔克、叶芝、奥登或是那个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阿米亥在一首诗中把自己的灵魂比作被风吹到栅栏上的报纸,而风一旦停歇,灵魂就将飘落。呵,那个夜晚的阅读和那个夜晚的深深共鸣至今令他难忘。但是把这些读给那些端着酒杯、盯着食物的人听吗?他们会理解吗?他觉得自己会读不下去,仿佛是将他内心的隐秘在众人面前被残酷的揭露。还是选择中国诗人吧,相同的语境和自然的语气会令他们和他自己更容易接受。
那个不可言喻的夜晚终于来临了。21层阔大的餐厅灯火辉煌,彩色的纸带和红色的气球坠满了房顶和四壁。光线也是暗淡的,令人昏醉的暧昧粉红色和酒杯凌乱的反光掺杂在空气里,应和着人群的吵闹和嬉戏。他远远坐在一个角落里,望着这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觉得真是很像浑浊的河水上漂流的花朵。有些人过了今晚之后,在漫长的一生里再也难以见到了,正如自己即将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因此,今天的形象就是最后的形象了,一定要好好表现。人群突然安静了,经理站在大厅中央开始发表演讲了,他一回头,发现薇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自己的右边。他们相视笑了一下,他感觉非常好,觉得在这种环境下什么都变得那么暧昧。他喜欢这种暧昧。
“……希望大家齐心协力,和我们的公司一起发展、前进!”身材壮硕的经理终于说完了,朝大家微笑点头。他看不清也记不起经理的脸,好像那张脸很模糊很难记忆,只剩下粤语风格的普通话在他脑海里回荡。文艺节目开始了,先是一个大合唱,然后有几个人表演了小品。随后的表演基本都是独唱,她们看着面前电视屏幕上的歌词,发出的声音淹没在优雅的原声之中,是那么动听和抒情。薇也唱了一首《容易受伤的女人》,她唱得很投入,还往他这边看了几眼。
该他上场了。漫长的等待让他绷紧的心几乎已经松懈了,他和别的人一样东张西望,吃着零食。等薇叫他:“该你了,快去啊,看看你有什么创意。”他才回过神来,仓促的站起来往前走。等他站在那里后,一时的安静反而吸引了很多好奇的目光,他有些尴尬。他先局促地说自己不会唱歌,表示了歉意,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页纸说:“我来朗诵一首诗吧。”人们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活跃了。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昏暗中的诗句上,开始大声念。他选择的诗是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他觉得里面的诗句特别适合朗诵,一种沉痛感一下子就出来了,他要向他们表明自己的痛苦和高贵。他的普通话很纯正,当念到“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时,全场安静了,他的声音也提高了,不再胆怯了。最后一句“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念完后,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栗,将要融化在人们热烈的掌声之中。他走下台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定后,才觉得自己表现得不错。年龄较大的一代人或许并不知道这首诗在说些什么(一个古怪的名字?),而是诗触动了他们在八十年代爱好诗歌的黯淡记忆,那些动人的诗情和理想主义啊!他想,那么年轻的一代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同学之中几乎没有了诗情的存在。
薇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胳膊,笑着说:“还看不出来你是个诗人。”他不好意思的笑着说:“什么啊,那首诗又不是我写的。”薇继续说:“你今晚很棒,很感人哦。”突然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藩篱被拆除了,他的话也不自觉的多了起来。11点的时候,经理站起来朝大家喊:“今晚好好玩啊,要尽兴!”然后一转身走了。他对薇顺口说:“经理要回家尽性去啊。”薇居然听懂了,笑了起来,说:“看不出你这个人还很坏。”
7
午夜时分,酒足饭饱、发泄完多余精力和莫名躁动的人们渐渐地在满足感中离去了。他和薇一起喝了不少酒,话谈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没有约束。他把自己少的可怜的情感史向薇诉说着,他借着酒精带来的伪装尽情的发泄着,逼问薇为什么还没找男朋友,是不是已经有意中人了?薇只是一个劲的笑着,说:“你真是喝醉了啊,想不到你醉了还这么好玩。”他张狂地笑着说:“什么?我好玩?我觉得我一点也不好玩,我觉得我是一个被自己遗弃的傻子,疯子,你说我有什么快乐可言?”他这样说的时候,感到内心有一种可怕的寂静,觉得有一只内心之眼在很有意味地审视着他们。
“走了走了,要关门了!”物业管理员有力的敲着门板。他们发现四周已经没人了,凌乱的桌椅散发出人去楼空的寂寞感。他们一起来到门外的电梯口站住了,他觉得脚底软绵绵的。“几点了?”薇问他。他看了看手表,说:“一点半了。”“这么晚了你没车回去了吧?”薇关切的问他。这时电梯来了,他们走了进去,就他们两个人,空空荡荡的,金属的碰撞声格外吓人。他对薇说:“我打的好了。”薇沉默了一会,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说:“算了,这么晚不安全,在我那里凑合一晚得了。”
薇的房间不大,但是干净整洁,一望即知是少女的闺房。他坐在灯下的椅子里,感到灯光刺目和耀眼,胃里有呕吐的冲动,他努力克制住了,只打了个酒嗝。薇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说:“快喝吧,茶醒酒。”他喝了一口,难受的身体突然感到某种近似邪恶的兴奋,今天晚上,将在这里度过,会发生什么呢?他一面想知道答案一面却拒绝考虑,或许在一个临界的位置上不生不死最为美妙吧。薇看着他喝了几口,就说:“睡觉吧,很晚了。今天可累坏了。”他望了望仅有的单人床说:“你快去吧,我在桌上趴一下就好了。”薇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说:“趴(或是怕?他没听清。)什么,床够大的。”
他尽量收紧自己的身体,尽量不要挨到薇。他的呼吸声有点粗重,他赶紧缓缓地深呼吸了几次。他紧闭着眼睛,觉得周围的寂静在轰鸣。难道薇就是自己长久等待的女人吗?还是这只是漫长的生活给他的一次小小考验?小小玩笑?他想起那些随心所欲支配女人的艺术家,像毕加索或是罗丹,觉得很有些羡慕,他们的魔力就是艺术,而女人就像飞蛾一样投向艺术虚构出的激情和火焰?可如何解释今晚呢,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人心中正在想些什么?薇叹了口气,翻过身来面对着他,他的面颊感受到了她的撩人的呼吸。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挨近她,然后迎了上去,但是她却缩紧了身子,令他始料不及。挫败感使他丢掉了理智,他伸出手臂使劲搂住她,然后一动不动,就那么僵持着,他很想把头埋进这个女人的怀里。过了一会,他听到薇说:“你先松开嘛,等我脱了衣服。”
第二天早晨七点多他就离开了薇的家。他一夜未眠,尽管身体非常疲惫,他痛恨自己丧失尊严的身体。他晕乎乎的头脑试图去思考一下目前的处境,可是除了一股深深的沮丧混杂着苦涩和悲哀,他什么也想不出来,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他在卫生间里洗了脸,望了望镜中那张伤心的面孔,觉得它越来越丑陋。只有艺术才能转化痛苦,治疗伤痕,化丑为美,他的心里突然在暗暗使劲:当这个失败的经历进入到艺术之中时将洗净污垢和耻辱,获得再生的光华。他觉得内心的痛苦忽然减轻了,心灵似乎从这个想法中获得了很多慰藉。他开门离去的时候望了望薇,她背对着他卷曲着身子,似乎睡得很酣甜;S形的曲线很性感很诱人,他觉得自己应该丢掉羞耻回去叫醒她,让她再给他一次机会。不过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即使他做到她也不会答应的,她会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现在一定是在装睡,他想,她的心里一定在讥笑这个失败的男人。可我还是个孩子!他真想大喊一声。但他只能在内心中一遍遍地念叨。他轻轻地从外面关上了门,就像关闭了一扇人生的门。街上依旧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他随意跟着人流走着,不知道将被带到什么地方。他的胃里突然充满了呲牙咧嘴的饥饿,他向四周张望着,发现街角正好有个米粉店,他走进去要了一碗酸辣粉。他没想到那么辣,才吃了几口就辣得他的双眼充满了泪水。他就那么任泪水缓缓流下,突然他想起加缪曾说过:“要生存下去,生存到想哭的地步。”但到底是为了能够在这世上生存的奇迹感恩而哭呢,还是为了生存的无奈和绝望而哭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一定得走了,得马上离开这家公司,就算这又是一次失败的选择,那就让他失败到死好了,死亡也没什么可怕的,当死神到来的时候,他希望自己能安安静静的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如一阵风或是一缕阳光,不留一丝踪迹。
8
……此时此刻,就在我写完这篇小说准备上床睡觉的此时此刻,就在你经历了不算太漫长的阅读而准备休息一下眼睛的此时此刻,他仍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晃着,他不知道你和我注视着他,他从内到外都显得孤零零的,让人悲悯。他边走边沉思,他的样子是我见过的最深沉的表情。但他突然感到饱含着酸辣米粉的肠胃里有股充实和火热的幸福在涌动,那一瞬间,他简直有点不知所措。
而就在下一秒,当他抬头望天的时候,他将看到一架飞机腾空而起,然后隐匿在云的上面,久久不见踪影。
就像他消逝在云上的青春。
2004.9
刊《大家》2007年3期